
融入美國社會并不保證美國社會就會接受我們……
中國人的膚色和頭發(fā),無論在行為上如何美國化,也改變不了別人視我們?yōu)橹袊恕?
昨天,女兒把博士論文上繳后,讓我分享她的論文。在序言中,提到自己曾迷惑于東西文化的沖擊,無所適從,感謝學校幾位中文老師對她的諄諄教誨。讀文至此,不禁掩書長嘆!
女兒三歲來美,當年離開中國臺灣時,即積極準備,買了一大堆中文兒歌和故事錄音帶,教唱教讀,母女歡樂。稍長,送她上中文學校,自己也在場邊擊鼓加油,為中文學校賣心賣力。曾幾何時,原本快樂的中文學習,竟?jié)u漸變成母女反目的著火點。天長地久,她變得滿嘴洋文,一口標準加州口音英文,無懈可擊,電話中談話,沒人知道她是東方人。說中文卻是洋腔洋調,四聲不分?从⑽臅荒渴校形膮s是大字不識。我心中隱痛,也莫可奈何!
女兒口里不說,做母親的怎會不知?她正在承受美國第二代移民的迷惑與苦悶!她年輕反叛,無法理解苦悶由何起,只知盡力在表面上美國化,聽美國音樂,看美國電影,舉止美國式,絕口不說中文,不接觸中國文化,全心全意融入美國社會。
高中,學校規(guī)定必修第二國語文,在繁重的課業(yè)中,她寧可選西班牙文,也不愿選早有基礎的中文。西班牙文學得呱呱叫,來年,有學妹西班牙文趕不上,家長懇求老師為其子女家教,老師為避嫌,推薦她當家教。想到那“中國人教白種人學西班牙文”的諷刺畫面,暗暗惋惜,若是教中文多好!
大學時住校,一日回家,原本烏黑雪亮瀑布般的長發(fā),竟染成焦黃鬈曲的棕發(fā),我忍不住嘆叫可惜,她嗤之以鼻!我咬舌閉嘴,把原本想告訴她,西方人最羨慕東方女性烏絲絨般長發(fā)的話,活生生吞進肚子里!那段日子,獨獨不讓她拒絕的中國事物,只有美味的中國菜。女兒酷愛美食,曾告訴我,她的夢幻職業(yè)是美食評鑒家,可惜評寫美食的英文文筆還不夠成熟,有待磨練!
我絕望之余,半哄半騙拖著女兒去大陸旅游,女兒心不甘情不愿,呶著嘴跟著走,臨行前還放下狠話,只此一次,下不為例!追根究底,就是痛恨中文,對中國文化毫無興趣。我處心積慮,選擇北京、上海、蘇州、杭州等繁華都市,冀望長城和紫禁城的雄偉能喚醒她中國人的自尊,更希望上海和蘇杭的美食能引誘她接受中國文化。丈夫和幾位中國好友們,勸我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用癡心妄想了!我假借與朋友辯論,把一直想與女兒細談的話題,在電郵上對著朋友大談特談,副本送給女兒,其實朋友哪需要我的訓辭?電郵中,我說中國人在美國,當然應該融入美國社會、學美國語文、接受美國文化,可是融入美國社會并不保證美國社會就會接受我們。我們無法強迫別人接受你,也無法強迫美國人不視你為外國人。中國人的膚色和頭發(fā),無論在行為上如何美國化,也改變不了別人視我們?yōu)橹袊恕Ec其試圖改變別人,不如努力改進自己,讓別人接受我們是崇高可敬的中國人,讓他們羨慕我們是華裔,因為我們不僅懂美國文化,還懂他們不懂的中國文化;我們不僅能讀英文,還能讀他們不能讀的中國文字!英文是世界語言,中文是世界最多人使用的語言。明顯的,中文和英文將會是未來世界上兩種強勢語言,我們在美國的中國人,得天獨厚,豈有不趁勢擷取機會、走在世界前端之理?
我不知這番言語對女兒有何影響,只知旅游時,女兒并無當初的反感。爬長城時,女兒眼神震撼,主動問我長城的歷史;訪紫禁城,女兒嘴中嘖嘖稱奇;游頤和園,津津有味地聽我講述光緒慈禧的故事;蘇杭的美食,更是贊不絕口!途中最后一天,一位美國團員,要求吃漢堡,女兒轉頭與我眨眼撇嘴!
數月后,女兒進入斯坦福大學工程研究所,竟主動選修中文!之后,她開始用中文與我討論許多嚴肅的問題:為何女性在工程界是少數族類;美國華裔女性所承受中西文化不同的沖擊;大陸與臺灣的政治何去何從;簡體字與繁體字的優(yōu)劣點;中文學校教學的改進等等。女兒中文字匯有限,但思考深入,談論題目,用辭簡潔,直接坦白,母女間的距離驟然拉近了許多!
其間,我在學術研討會議上,遇到一位年輕華裔女性,見餐桌上無人與之搭訕,即善意找話題,問她是否中國人,她冷冷答道:“我父母是中國人!甭牶笮南耄骸拔矣譀]問你父母是哪國人?”晚上回旅館,女兒剛好打電話來聊天,隨即問她如果有人問她是否中國人,她會怎么回答?是否會覺受辱?女兒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中國人!”我心中感動,女兒終于自我定位了!
隔兩年,女兒的指導教授帶著實驗室全體研究生,浩浩蕩蕩飛往臺北圓山飯店參加學術研討會,女兒在臺北充當翻譯兼導游,好不驕傲!研討會后,還自己前往臺北故宮博物院參觀古物,她電郵告訴我,因為游過紫禁城,那些古物看起來格外親切有趣!女兒指導教授眼見女兒在臺北中文一把溜,即建議女兒申請“北京清華大學暑期學生交換研究”獎學金,一方面可與清華大學工學院交換研究心得,另一方面也可以磨練中文。女兒興致勃勃地申請,輕而易舉地獲得。
女兒抵達北京的第一封電郵,稱贊當地中國菜的好吃、多樣、又便宜;到處游覽后的感覺是,自己不須刻意融入,因為她有一副中國臉!我遠在美國家中,激動得淚流滿面!女兒終于從中西文化和自我身份認同的迷惑中,走出來了! (摘自美國《世界日報》/萍萍 寄自俄克拉荷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