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滿心歡喜今日一切順利，忽見女兒自娃娃車座中爬出弓起身子搗蛋，我奇怪娃娃車座的安全扣是怎么松開來的，猛想起剛才在匆忙之間根本沒為她扣安全帶。我喝斥女兒坐好，伸手就去幫她扣安全帶，沒想到車子在六十英哩的車速之下頓時失控，斜里往內(nèi)線道沖去，眼看就要撞上山壁……

　　那是1989年的四月天，住在洛杉磯的妹妹為她剛滿月的二女兒請滿月酒。我獨(dú)自帶著三歲多的大女兒從亞利桑那州的土桑市開車去探望她。從土桑市上十號州際公路經(jīng)鳳凰城到洛杉磯，大約七到八小時的車程。過了鳳凰城，一路是荒無人煙的沙漠，并要攀過落磯山脈南端的山峰，開長途總要擔(dān)幾分兇險。

　　那時外子在加州圣荷西工作，我獨(dú)自帶著女兒住在土桑。滿月酒定在周六晚上，星期五我提早下班，對老板及保姆撒謊說要帶女兒打預(yù)防針，從保姆家接了女兒，就直接上了高速公路，看看腕表還不到三點(diǎn)，心中竊喜。曾向朋友及同事提過要開車去洛杉磯，眾人紛紛勸阻，所以我偷偷地上路，省得大家擔(dān)心。

　　十號公路在亞利桑那州境內(nèi)人車稀少，一馬平川之下非常好開，飛車趕到兩州交界處，眼看著就要翻山越嶺，我下高速公路到邊界小城加油。加完油，進(jìn)店會完帳，一眼睥見我的車后已排了幾輛車等著加油，正想趕緊去把車開走，抱在手上的女兒忽指著零售架上的炸薯片鬧著要吃，我抓起一包薯片回頭再去付帳，這一耽擱走回車旁時，車后已是一列車隊(duì)。我對耽誤了這么多人的時間深感愧疚，那時總有些移民情結(jié)，不愿讓老外覺得我們中國人不識大體。趕忙把女兒塞進(jìn)她的娃娃車座，便火速駛離。

　　車子開始爬坡，高速公路的右邊是連綿的山壁，左邊是深崖峽谷，我仰看天色尚早，只要翻過這片大山，一路放馬洛杉磯，估計(jì)十點(diǎn)多就可趕到妹妹家。正滿心歡喜今日一切順利，忽見女兒自娃娃車座中爬出弓起身子搗蛋，我奇怪娃娃車座的安全扣是怎么松開來的，猛想起剛才在匆忙之間根本沒為她扣安全帶。我喝斥女兒坐好，伸手就去幫她扣安全帶，沒想到車子在六十英哩的車速之下頓時失控，斜里往內(nèi)線道沖去，眼看就要撞上山壁，我使盡平生力氣回轉(zhuǎn)方向盤企圖穩(wěn)住車身，誰知車子不聽使喚竟如離弦之箭，往左邊懸崖飛去，電光石火中煞車也踩不住，眼看著就要摔落萬丈深淵，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母女就要命喪于此，萬念俱灰中我大叫了一聲“阿彌陀佛”，說也奇怪我感覺忽然有一股力量將車子提了起來，神智錯亂間，車子竟然停住了，隨即聽到“哇”的一聲大哭，這才看到女兒一屁股坐在前座的腳墊上，我忙下車將她抱了出來，小丫頭摸著屁股叫痛，我檢視她全身上下并沒有瘀青，問她怎么摔下來的，她說像溜滑梯一樣滑下去的，好在只摔痛了屁股，我暗叫好險。再一看車子的景況，不由嚇出一身冷汗，車子卡在路旁的鐵條柵欄上，左前輪半懸空中，車頭撞得稀爛，油啊水呀流了一地。原來這一段山坡路每隔百來呎，就設(shè)有一小段柵欄，我若開快一秒或開慢半秒錯過柵欄，就會飛到懸崖之下了，生死只差在一線之間。

　　我抱著女兒站在車旁，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此地窮山荒谷，求救無門，也不知巡邏警車會不會打此處經(jīng)過？忽然想起曾看過一部恐怖片叫《隔山有眼》，一家人的車子在荒漠中拋錨，全家被山賊所害，倘若出現(xiàn)什么車匪路霸，我母女倆豈不比葬身懸崖下還要悲慘？心驚膽戰(zhàn)中只能合掌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女兒平日聽我念多了也合起小掌隨著我念。誦念圣號確實(shí)能讓人壯膽，我安定下來，思想起高速公路上每隔段距離便設(shè)有黃色的緊急電話盒，不如循來路去找；再說我加完油后只開了十幾英哩，假如安步當(dāng)車下山，四、五個鐘頭左右當(dāng)可走回小城去打尖，記得加油站旁即有家汽車旅館，洛杉磯是去不成了，次日只好搭灰狗巴士回土桑。胡思亂想中忽見兩輛十輪大卡車相繼停在內(nèi)線道的山壁旁，各自走下一位司機(jī)來，我不知來的是俠是盜，不禁全身毛骨悚然。兩位司機(jī)快步奔來異口同聲問道：“你需要幫忙嗎？”

　　兩人問了我出事經(jīng)過，就不約而同地去檢查我的車子。原來他兩人并不是一路的，他們從不同地方來，將往不同地方去。他們商議要如何幫助我，討論幾句后，便分別回到卡車上拿下工具，掰開柵欄橫條，鋸斷我車前被卡住的部分bumper，合力將我的車子拖出，兩人搞得灰頭土臉滿頭大汗，然后對我說車子只是撞破水箱及油缸，但仍然還有半箱水半缸油，好在引擎沒有損壞，應(yīng)該可以安全開回山下小城。

　　他們雖然如此這般地為我盤算，卻又不敢輕易讓我把車開走，兩人皺著眉頭討論若水與油繼續(xù)漏，開到半路出問題可怎么辦？是不是應(yīng)該護(hù)送我下山，確定我住進(jìn)旅館，弄清楚如何坐巴士回土桑，一副送佛該送到西天才對。他二人還未商量出結(jié)果，救星出現(xiàn)了，來了一輛警車走下兩位警察。兩位卡車司機(jī)爭先恐后向警察報告我的困境，尤其我還抱著個三歲的女兒實(shí)在可憐。警察作了記錄，告訴我車子可以留在原地，通知保險公司來處理，他們可以送我去投宿。警察作筆錄時，兩位卡車司機(jī)緊張地齊向警察求情，請警察先生千萬不要開我罰單。警察解釋筆錄主要是留作向保險公司爭取理賠的根據(jù)，他兩人才放心。這時女兒也已不驚不哭，竟然跟另一位警察玩起捉迷藏來。

　　作完筆錄，警察囑咐兩位司機(jī)安心上路，他倆人又對警察千哀求萬叮嚀務(wù)必好好照顧我們母女才揮手告別，認(rèn)識他們不過一個時辰，竟對我們這般關(guān)懷，沒想到世上竟有這般純樸又好心之人，我對他倆真有說不出的感激，一面千恩萬謝，一面祝他們幸運(yùn)。

　　兩輛卡車剛開走，又有一輛小車停下來表示要幫忙，車上是一對年輕的墨西哥裔夫妻。警察得知他們?nèi)ヂ迳即�，便改變主意請他們順道送我們，兩人爽然答�?yīng)，將我們的行李搬到他們車上。揮別警察，天色已暗，想我們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竟然還能安全地往妹妹家去，真是何其地幸運(yùn)！我對那對墨西哥夫婦說，我愿付一路上的油錢，倆人憨笑不語。到了加油站我搶著付錢，他們竟制止說，收了我的錢就不算真正幫我，這是什么邏輯？付油費(fèi)不過是我一點(diǎn)感激之心，可倆人堅(jiān)持不受。

　　我用加油站的公用電話聯(lián)絡(luò)上妹夫，約好在高速公路出口等候。子夜一點(diǎn)左右，妹夫載著四歲的大女兒來接我們，女兒與小表姊熱情擁抱，小腦袋中尚不曾認(rèn)識死里逃生這詞匯。我指著不遠(yuǎn)處開放二十四小時的丹尼斯餐廳對墨西哥夫婦說很想與他們共進(jìn)消夜，但小丫頭們可能撐不住，只能請客卻沒法一同去了，兩人聽著有理才收了我二十五元。

　　流年偷換，二十年來此身雖在堪驚。人世多少意外悲劇都只在千鈞一發(fā)間，我是何等地幸運(yùn)能逃過一劫，我一直有一種感覺，當(dāng)初車子幸運(yùn)卡在柵欄上，若非佛力，也必定是感應(yīng)。如今女兒早已亭亭玉立，大學(xué)畢業(yè)后順利找到理想工作。那兩位卡車司機(jī)不過與我陌路相逢，卻費(fèi)盡力氣幫我，他們?nèi)绻�知道我�?dāng)晚終究去成了洛杉磯一定會很高興。和善的警察，憨厚的墨西哥夫婦，也都好似尋聲救苦的觀世音菩薩。人海茫茫，不知他們今在何處，縱使相逢也不識，想要報恩也難。我一生受過許多的過往群眾之恩，卻往往無緣以報，所以只要能有機(jī)會助人，我都愿盡力為之。也僅能以下濟(jì)三途苦的方式來上報四重恩。(摘自美國《世界日報》/典樂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