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無視身體不適侃侃而談，那時刻，我眼中的阿里不再是一名導游，而是，甘心情愿為展示歷史風華倒下的殉道者，一個熱愛斯土斯民的尼羅河傳人……

　　離開約旦，團員回顧三日之旅，一致覺得此行最大的遺憾是導游拉米。

　　行程甫開展他就不顧團員反對，以各種牽強的理由取消一個預定景點；又忽略團員一再抗議立于外圈聽不清楚解說，不愿提高聲量。三天來拉米對團員意見持續(xù)表現(xiàn)“有求不應”的輕忽態(tài)度，真是讓大家受夠了。最過分的是，在約旦舉世聞名的古城佩特拉(Petra)，他介紹地標建筑寶庫(Treasury)完畢后，就讓團員隨意蹓跶，還將三、四個團員傻乎乎地帶入紀念品店看人灌沙瓶，以致錯過眾多值得細看的廢墟。幾位專程前往約旦朝見如夢似幻玫瑰色石頭城佩特拉的團員，為此氣得捶胸頓足。

　　罵歸罵，我也不由得為這位曾經(jīng)告訴我們他“很累”的導游說公道話：“約旦沒有眾多旅游路線，終年從南到北重復同樣行程，做同樣介紹，看同樣景物，導游行業(yè)也怪可憐的�！�

　　“上班族誰不是天天做同樣的事呢？”有人立刻反駁。

　　似乎回應我們的論辯，似乎補償眾人的不滿，抵達開羅，坐上接機的巴士未久，領隊茱蒂向埃及導游提出幾點更改行程要求，一位粗黑高壯的年輕埃及人站起來，以山東口音的流利華語說：“等一等，我昨晚才從上�；貋恚�還沒看到你們團的行程，讓我了解一下；但是，一切都好商量，只要能做得到，我一定照你們意思去辦。”

　　這段開場白，頓時將充塞對拉米不滿怨氣的眾人胸臆安撫得熨熨貼貼。緊接著，如珠妙語自麥克風不斷流瀉，回蕩車中。歡迎大家來到“偉大的埃及”，由他如此英俊的“帥哥”伴游八日。他叫阿里，開羅大學中文系第二名畢業(yè)，中文名字是“周潤發(fā)”，沒錯，與國際級的香港影星雷同。和他同住的另外三位華語埃及導游，則分別是“李小龍”、“劉德華”與“姚明”。

　　除了旅日的茱蒂，我們這一團都是長年居美的華人。如果不是茱蒂聽說埃及頗多華語導游而堅持要有華語解說，我們不會在神秘遙遠的埃及結(jié)識華語通。阿里不僅盡到導游的基本職責，詳加介紹沿途景物和風土人情，他還提供一場場妙趣橫生、招惹車內(nèi)笑聲不止的單人脫口秀(talk show)！實是埃及游未料的驚喜。

　　幽默能拉近人的距離，大伙旋即和阿里互動如哥兒們，而以“帥哥”稱呼其人。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拉米不時流露職業(yè)性的倦怠，阿里則處處展現(xiàn)他熱愛導游工作。自團員的笑聲里，他滿意自己的幽默和機智。在沒有空調(diào)的開羅博物館，在沙漠中的金字塔、神廟、帝后陵墓前，熾熱炎陽蒸出阿里額頭上一粒粒黃豆大的汗珠，他不用手擦拭；周遭一團團觀光客喧囂如市，他提高聲量說到口干舌焦，面色發(fā)青，仍然賣力講解古埃及如何締造傲人的文明史跡。他深以祖先成就為榮，試圖于有限的時間內(nèi)，向異國遠客熱切展示埃及的眩目過往。看他無視身體不適侃侃而談，那時刻，我眼中的阿里不再是一名導游，而是，甘心情愿為展示歷史風華倒下的殉道者，一個熱愛斯土斯民的尼羅河傳人。

　　航行尼羅河的三日里，每天他利用休閑空檔，放映各種埃及古文明錄像帶給團員看。第一部影片探討四千余年前埃及人如何建立四十多層樓高的金字塔，有些團員看得打瞌睡，向他反映不好看，還游說下一梯次的團員另選別片。多說幾次后終于讓他生氣，暗下臉抱怨：“不要說不好看嘛！好傷人啊。應該說我們對金字塔以外的錄像帶更有興趣�！钡拇_，我們表達意見時，過于直接，不夠圓融，而傷害了深以金字塔為榮的埃及人自尊。

　　不過，宣揚埃及古文明不惜中暑倒地的阿里，還是有他個人精明之至的利益算計。我們這團行前特別要求旅行社不要安排任何購物行程，以免耽誤賞景時間�？墒前⒗镌诎褪可�、郵輪上，閑著也是閑著的時刻，一會兒販賣椰棗，一會兒出售埃及的棉質(zhì)運動衫，更違反郵輪規(guī)定關(guān)起門推銷刻有埃及象形文字譯名的首飾，狠狠賺了一筆。相形之下，另一團的英語導游就老老實實，不曾推銷任何商品。然而，阿里推銷手法的迂回功力，充分顯現(xiàn)他聰明絕頂，善于心機，不是只會耍寶的傻大個。譬如，他將埃及著名的花煉香精不同功能，說得天花亂墜，其中一款“阿拉伯之夜”香精，新郎洞房夜必擦，可以讓床發(fā)生地震，一車爆笑之余，團員自動要求將香精工廠加入行程。出來后，阿里的荷包自然又肥了不少。

　　由于和中國長期維持友好邦交，埃及許多大學早就設立中文系。阿里的父親是埃及北部一個清真寺的阿訇，三個哥哥姐姐都是律師、教授之流的社會菁英。中文系畢業(yè)后，原想進外交部做事，但因缺乏關(guān)系不得其門而入，而當起華語導游。長年不絕的臺灣團和越來越多的大陸團都指定要華語導游，使得埃及的華語導游多達上百。阿里一再得意地宣稱他是埃及熾手可熱的華語導游，收入可觀。從他的幽默、善體人意和擅長銷售，我完全不懷疑阿里的杰出成就。比起職業(yè)倦怠的拉米，阿里對工作的積極與熱愛，不但讓他活得快樂自豪，也賺得身家豐厚。至于他的山東腔，乃是與山東人四年同住的影響。

　　然而，我們對阿里的觀感由最初單純的喜歡，逐漸摻入不同感受。眾人發(fā)現(xiàn)他賣的運動衫遠比船上貴，和他在上船前一再警告我們不要買郵輪特貴商品的說法背道而馳；他將乘坐熱氣球俯瞰帝王谷說得活靈活現(xiàn)，我們上去后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熱氣球會越過山頭去帝王谷，他才假裝自己也被騙，一人退了拾元；他發(fā)現(xiàn)旅行社建議我們給導游的小費不如所期，拂袖而去，隨后又以被旅行社騙為借口向我們道歉。凡此種種，都讓我們覺得他口口聲聲說“一切都是為你們好”，實際上和一般只想撈錢的導游沒有兩樣，早先那種朋友相待之心不覺淡了。

　　最后一天在路克索的尼羅河上搭風帆，夕陽緩緩朝椰棗林墜落，岸上的駱駝或立或臥，襯著橘紅的彩霞宛若剪紙；河面清朗開闊，微風輕柔撫發(fā)，欲將飽滿的一張張白帆以天鵝展翅之姿送上穹空。八天來在埃及因緊湊腳蹤而緊懸的心緒方才沉靜松放下來，離愁悄悄上心。一個鐘頭漂浮河上，阿里和我們閑話家常般談了很多他的私事。

　　曾經(jīng)有過中國女友的阿里幽幽地說：“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年近三十還沒有結(jié)婚？都是為了我媽媽。她非常寵愛我這老么，每次我交了女朋友，媽媽都覺得配不上我，我顧慮她的感受，戀情就吹了。前陣子我打電話回去，媽媽要我快回家鄉(xiāng)一趟，她已幫我找了一個理想的對象。”

　　“將來，我希望太太能工作，否則她待在家里沒事做會一直胖上去。”

　　我目光沉浸在尼羅河的黃昏景致里，耳邊飄過阿里帶著山東腔調(diào)的流利漢語，娓娓訴說他和母親的交友、婚姻觀，與我自幼聽過無數(shù)次的母子情結(jié)何等類似！一時間，我頓生迷惑，阿里和我們，真的屬于不同的國度嗎？(摘自美國《世界日報》/張純瑛 寄自馬里蘭州/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