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黃昏的組成部分,或者說黃昏是巴黎的組成部分,沒有黃昏就沒有巴黎,而沒有巴黎黃昏也就沒什么意思了,巴黎用街景把自己變成一幅油畫一枚古董,鑲進黃昏里……
巴黎,對我來說是《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佐拉、巴爾扎克、馬克思的《法蘭西內(nèi)戰(zhàn)》、巴黎公社、凱旋門、拿破侖,還有沙特、畢加索……,太多了說不完。我們這代人,啟蒙教育里含有太多“巴黎因素”,躲也躲不掉?梢坏┳呓虐l(fā)現(xiàn),我只能感受,而無力真正評論巴黎。感受是白日夢,不圖逼真只求揮瀉,像大哭大笑的孩子,來得快去得也快。
飛機降落戴高樂機場時巴黎下著小雨。戴高樂三字并不陌生,小時候在報上常見到這個名字。后來才曉得他在二戰(zhàn)中領導了自由法國運動,戰(zhàn)后創(chuàng)建第五共和并退出北約,是法國歷史上承前啟后的偉大政治家。然而以他命名的這座機場卻乏善可陳,一是小,比紐約甘乃迪機場小很多;二是舊,破損的地毯險些將我絆倒。戴高樂在法國的歷史地位并不遜于甘乃迪在美國的歷史地位,但兩個機場卻把二人拉得很開。
巴黎雖說歷史輝煌名人輩出,但百聞不如一見,乍到此地竟覺出她有些小家子氣。與美國相比,巴黎的旅館相對簡陋,房間和衛(wèi)生間小得讓人想到拘留所,同是兩百美元的標準,在紐約起碼二星級,可在巴黎什么都不是,十三吋彩電掛在墻上,兩張單人床呈九十度排列,巴黎在文化上算美國的長輩,物質(zhì)也豐富,但不能像美國人那樣勃入勃出。我瀏覽一家超市,貨品繁多包裝精美,價錢卻太貴。一支草皮瓜三歐元,合五美金,一包餅干四歐元,連一瓶礦泉水也要兩歐元?偟母杏X是,在此地謀生看來不易。
清晨醒來窗欞泛白。向外眺望,白云低垂多彩多姿,仿佛輕佻的富家子,惹你逗你,最后再離你而去,頗富撩人之意。我們初到異地的懸念頃刻消融,大家趕忙起床穿衣,劈里噗嚕往外跑。嘿,你看你,快點兒把鞋帶兒系上,一看就是美國來的!無論你是否覺得尷尬,走進巴黎就覺得自己土,氛圍不夠,美國風格在這里明顯地粗糙了。你會突然大徹大悟,金錢無法代替一切,比如身世。
就說巴黎人的著裝,連旅館的維修工都穿得大方得體充滿個性,街頭的姑娘小伙子們更甭說了,有一個算一個,風采翩翩格調(diào)凸顯。人家穿衣服,像是皮膚的延伸,不是穿上去而是長出來的,是身體一部分,你會覺得每個人都在通過衣著訴說自己。你此刻走進的并非一座城市,而是一個舞臺,巴黎就是個大舞臺,每個人都是演員,每個動作都是鏡頭,他們的服裝是舞臺的一部分,是導演精心設計的行頭。他們上街不為辦事,也不為吸收新鮮空氣,那都是假的,是劇情需要,就為參加這場演出,把角色演活演好。走在他們中間我強烈感到,時尚本質(zhì)上是文化藝術,穿不好穿不對比不穿還壞,非得拿出當電影明星的熱情才行,得幫你入戲演好角色才行,否則花多少錢也只算業(yè)余愛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還有市景建筑。跟曼哈頓不同的是,紐約是直線的,巴黎是弧線的。除去那些較重要的大道,巴黎馬路打彎的居多,路面也不寬闊,甚至讓人聯(lián)想到北京的胡同,進口望不見出口。一腳踏進去,總覺得有什么人什么事,在前面等你,讓你的心懷柔軟充盈。再加上光線,什么東西只要一彎層次感就強,因為光在曲面的折射最豐富;為何佐拉小說中老愛用黃昏,他在《小酒店》中寫妓女,殘陽如訴街燈耀眼;這才是巴黎!巴黎是黃昏的組成部分,或者說黃昏是巴黎的組成部分,沒有黃昏就沒有巴黎,而沒有巴黎黃昏也就沒什么意思了,巴黎用街景把自己變成一幅油畫一枚骨董,鑲進黃昏里。
不僅如此,巴黎的建筑也都曲線玲瓏。這里是巴洛克風格的重鎮(zhèn),所有歐洲浪漫時代的痕跡甚至氣味,都可從樓宇的身影上、泉水般流淌出來。每扇窗欞的造型,每棟門楣的輪廓,我相信當年的營造商也追求利潤,也許還會偷工減料,但那個時代,浪漫典雅是道德底線,再怎樣機巧也難以越逾。巴黎的每座建筑都揮灑著她作為歐洲心臟曾有過的自信與輝煌。輝煌,千萬別忽略這字,輝煌落在實處就是千好萬好,不計成本,寧可揮霍也不湊合,用雕花的心對待藝術,用鑄碑的情添磚加瓦,這與用生命追求理想完全是一回事,他們堅信世界上存在永恒。走過巴黎街頭,你會覺得每條弧線都能將你帶入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從你身邊稍縱即逝的背影仿佛正是雨果筆下的瓊芳登或冉阿讓;歷史在此無疑是連續(xù)的,絲毫不像北美大陸是在一片荒蕪的歸零地上粗糙地銜接,巴黎的建筑將這個城市定格在深厚華麗的層面,像被黃昏拉長的優(yōu)雅倩影,看不大清又過目難忘。
那巴黎人呢?不說也罷,說來不免輕嘆。與上面說的穿著時尚深具個性相對應的,是對外來者的矜持和淡漠。從巴黎人身上我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衣著越美的人越矜持,越不合群。從他們身邊走過,你聽不到美國牛仔粗狂的訕笑,連紐約客的嘻嘻哈哈都難得一見。
巴黎人是謹慎敏感、孤芳自賞的,因此我懷疑,恐怕也是脆弱的。我借“有客從紐約來”的三分魯莽,對迎面而過的青年說“蹦江”,這大概是法文“你好”之意,可他們的回答往往是似有若無的一笑。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問路,應該說助人指路是紐約人的強項,游客若問“蘇活區(qū)怎么走?”紐約人恨不得帶你去。巴黎不同,我向路人打聽拉雪茲神父公墓,這是我此次巴黎行的必到之處──巴爾扎克、比才、肖邦、王爾德,這何止是公墓,分明是一部歐洲藝術史。徜徉其間,你對公墓二字的理解將徹底顛覆,一切都絲綢般飄逸起來,此處沒什么死人,沒有,你大可不必用憑吊之心傷感徘徊,說到底這里不過是座舊式酒店,歇息著無數(shù)天才的靈魂,燦爛的藝術于謐靜中此起彼落,熱乎乎直抵心房。
就這樣一處所在,絕對是巴黎的驕傲,我問了三次才得到答復。第一個表示不懂英語,第二個什么也沒表示,第三個則說“在那邊”,說完就走了。恰巧正是黃昏,我在公墓的甬道上輕輕踱過,誠惶誠恐,我從未料到會和歷史如此貼近,吹彈可及。我告訴比才,《卡門》是我第一部能從頭哼到尾的歌劇;我也對巴爾扎克說,《歐葉尼葛朗臺》絕對精美,但我更喜歡《夏倍上校》。這些話早就想說,現(xiàn)在居然能當著原作者的面娓娓道來,人生是何等奇妙!突然,我想到巴黎公社。盡管在狹義上它與藝術無關,但作為歐洲近代史上第一個市民自治政府,對后來人類歷史發(fā)展具有的重大影響獨一無二,至今尚未消散。1871年那個春日,幾百個公社社員最后被射殺的“公社社員墻”應該就在附近,既然來了怎能不看?可問張三不知李四不曉,巴黎公社,什么?公社巴黎,什么?那種審慎和冷漠盡管真誠,仍震撼得我目瞪口呆,全世界尚未忘記,巴黎人卻忘了,你們還忘掉些什么,我不愿多想。
殘陽潑灑在一張枯燥的長椅上,一個乞丐模樣的老人注視著我,我們四目相視感覺異樣。他向我揮手,跟我來。跟你?跟我來。我緊隨他蹣跚的步伐,空氣靜得沙沙作響。在一段古銅色石墻下,幾簇盛開的鮮花歌唱般搖曳。我撫摸著斑駁的石壁,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激蕩。我想哭泣,為遺忘哭泣。在遺忘面前,任何偉大和理想都只會瑟瑟發(fā)抖,當人們無法感受歷史發(fā)生時刻的真實情感時,它已經(jīng)被遺忘了。我轉(zhuǎn)身向老人示意,看到的卻是一抹漸漸融化的背影。我不由想起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在《約翰克里斯朵夫》的扉頁上留下的一段話:“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钡阜▏苏f的這句話能應驗在法國人身上,我聆聽著巴黎,我吹著巴黎的風。
應該說,巴黎數(shù)日匆忙且漫長,匆忙得不想睡覺,漫長得跨過一頁頁色彩斑斕的歷史。我承認,與理性相比情感是主觀的、不準確的,同時也是深刻的、脫口而出的。正如前邊所說,一旦走入巴黎才發(fā)現(xiàn),我只能感受卻無力評論,感受是白日夢,不圖逼真只求揮瀉,彷佛一位自認為熟悉卻從未謀面的朋友,一旦真出現(xiàn)在你面前,除了感受,我還能做什么呢?下次吧,我開始等待重返巴黎的時光,希望下次的巴黎行能讓我說出比感受更多的條條框框來。這只是一種心愿,什么事只是心愿就未必可靠,因為我一直覺得熟悉的巴黎,此刻竟突然陌生了。(摘自美國《世界日報》/陳九 寄自紐約/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