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暑假前夕,北京語言大學主樓報告廳,漢語學院08屆本科生畢業(yè)典禮在這里舉行。我第一次作為班主任坐在臺下,等待著學生們登臺領(lǐng)取學位證書的時刻。這種場景在北語早已不算新鮮,鮮花、親友、祝福、學士帽下的笑臉,在漢語學院30年的本科教育中,已有3000余名留學生經(jīng)歷過這一切。只是每次的主角都是新人,新人的興奮還是會感染每一個人。
畢業(yè)生代表的發(fā)言吸引了我。感言中幾次表達對同學、對老師、對母校的謝意,異國他鄉(xiāng)留學數(shù)載的酸甜苦辣,此刻似乎只留下了對過往歲月的緬懷和留戀。然而,我理解我的學生。什么是剛到一個陌生國家的“與世隔絕”的孤獨感,4年后的今天,又如何擁有了眾多的朋友,偶爾又怎么不自覺地把自己也當成了一個中國人。課堂上有時我會在一旁觀察他們,這是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正說著同一種語言,談?wù)撟约,也在傾聽別人;表達自己的見解,同時也在吸納別人的思想。多少人有這樣的機會,同學來自如此眾多的國家?一個人的一生這樣的機會又能有幾次?在北京,在一個正在發(fā)生巨變的國家,他們有幸親歷這一切。說要珍藏這份記憶絕非虛言。
學生口中道出的對老師、對母校的感激之詞也讓作為教師的我心生感動。漢語教師的甘苦似乎不足為外人道,所謂隔行如隔山,然而學生是見證者,一句樸實的話語已足以使人欣慰。師生心意相通的時刻,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幸福。我的一個學生放假回來,突然站在講臺前認真而又帶點疑惑地通報:“老師,回國我發(fā)現(xiàn)我思考開始用漢語了!”師生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這樣的喜悅大概也只有師生分享。此刻我的另一位學生手拿學位證書對著臺下綻放著微笑,如果有人能看到這燦爛笑容背后曾有過的愁云與眼淚,學生知道,老師定是其中的一位。
我的開始用漢語思考的學生們,其實我真想說謝謝你們,是你們豐富了我的生活。你們能從那么多的角度看一個問題,能把一篇普通的小說讀出那么多的深意,使我先驚呼匪夷所思,最后不得不承認大開眼界。請你們對比漢語跟自己的母語,我一下子有了幾十位老師,講述自己的語言充滿熱情,黑板上的字母及語法令人眼花繚亂:印尼語,越南語,英語,德語,荷蘭語,希伯來語,韓語,日語,阿拉伯語……這是難忘的一課,受抱怨的大概只有教室黑板的面積和數(shù)量。世界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有興趣就有人可以請教,蘇丹的達爾富爾究竟是什么問題,聽一聽蘇丹同學怎么講;韓國的地名怎么有了新變化,不妨跟韓國同學聊一聊。接觸久了,彼此熟悉了,能聽到西方同學口中的殖民史,也能聽到越南同學認為的南海之爭、中越之戰(zhàn)。你們讓我學會在發(fā)表自己觀點之前先傾聽別人的意見,使我有更多的機會了解他人看法,體會他人情感。教學相長,也不是空談。
只是熟悉的身影終將遠離,不過,溫暖的感覺會長留心底。一個國家,一塊陌生的土地,也許就因為一個曾經(jīng)熟悉的名字而顯得親切。是朋友,構(gòu)成我們對世界的感覺。當你旅行到一個陌生的國家,突然有人走來熱情地用漢語與你交談,原來她曾留學北京,看到你,想起那個遙遠的國家,可以想象這是多么親切的談話。幾年前我已知道這不是虛構(gòu)故事,這一幕未來大概還會多次重現(xiàn)。如今不僅是國內(nèi),漢語教育在海外的發(fā)展也常使一個漢語教師驚嘆自己的職業(yè)與生活。你可以在HSK(漢語水平考試)考場一邊監(jiān)考,一邊遠遠地欣賞美麗的維蘇威火山;漢字講練稍感疲倦,蘇黎世舒緩的山坡上錯落的冬日建筑也許會贈予你一份安詳;在荷蘭迷人的四月,傳統(tǒng)的花車表演可能突然現(xiàn)出兩個用鮮花拼出的漢字“花展”,仿佛一聲母語的問候,讓你聽到漢語走出國門的腳步,又一次想到自己所從事的工作。這也是為什么在異國的火車站,有人突然用“再見”跟你打招呼,你會寬容而得意地一笑!
自然,正如語言的精妙之處非母語者很難體會,小小的課堂也并非永遠一團和氣。千里之外的兩國硝煙未起,班里已有人形同水火。當西方張揚自由的個性與東方的等級秩序觀念相遇,“不知羞恥”竟成了對同學的評語。甚至自詡站講臺多年、已頗有幾條經(jīng)驗在手的老師,因為一個尋常糾錯竟使來自一個有獨特榮譽觀的國度的學生當場情緒失控,也只能苦笑,感嘆教書雖非險途,卻也處處暗礁。課堂有時討論中國問題,意見稍顯尖銳的學生往往要先問一聲:我們說了,老師你不生氣嗎?其實,并非是中國人聽到批評意見就無名火起,這種禮貌的前奏并不能使人感到愉快。所幸大家并不悲觀,說出了自己的不解,甚至是憤怒,這是溝通的提前。感謝漢語,給我們提供了接近的可能。
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時,問候?qū)W生,今天畢業(yè)了,很高興吧。冷靜的學生回答,心情很復(fù)雜。脆弱一點的則像孩子似的哭了,老師,我真的舍不得……還需一番勸慰!其實聚散無常,無需感傷。只是希望將來回到中國,感覺像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而我,則希望我的腳將來不管踏上哪一國土地,心里都不覺孤獨,沒有恐懼,因為那里有我曾經(jīng)的學生。(李文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