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我和幾個朋友到巴黎旅游,我們在香榭麗舍大道慢走,東看西看,很遺憾沒有時間坐到咖啡館里享受一段悠閑的時光,哪怕只是在角落里靜靜品味一杯咖啡,沉浸一下,懷想一下,然后再匆匆上路。我們只是背著行囊,也心事重重地背著往昔放不下的什么。
在香榭麗舍大道,我想起杜拉斯在《第六區(qū)的樂趣》中提到一個叫做“兩個煙蒂”的咖啡館,它是當(dāng)時巴黎第六區(qū)有名的作家、藝術(shù)家的出入之地。記得那篇文章平平常常,吸引我的只是這個咖啡館的名字:兩個煙蒂。這個名字提供給我一種難以用詞藻或句子傳達(dá)出來的畫面感,這圖像如此清晰,令人黯然神傷又怦然心動。
我一邊慢走,一邊想象那個夜晚的咖啡廳的景致:
場景A:
有兩只紅紅的、忽暗忽明的煙頭隔在桌子的兩旁,交相呼應(yīng)地閃爍,那雪白的煙支就銜在兩個人微啟的唇間或纖長的指縫里。在這樣的一個幽靜而略顯蕭瑟的夜晚,咖啡館里的人影漸漸散去了,那些還帶著離去的人們體溫的木椅忽然就空了下來,周圍的燭臺也在一點點變得黯淡。在這樣一間半封閉的咖啡館里,只剩下這兩只閃爍著殷紅色的香煙在默默地交談,以煙葉燃燒發(fā)出的咝咝聲來交談。兩個人沒有語言,但交談在沉默中卻從未停止——那過去了的凋零的往事與殞逝的歲月全都滾動在他(她)們的唇邊,隨著吮吸的煙霧一同深深咽進(jìn)腹中。逝去的已經(jīng)逝去,成為一個輝煌的廢墟,再也無法彌合,再也無法修復(fù)。人世間的一些事情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與其說兩只懷舊的煙蒂到這里來相聚,莫如說是趕到這里完成了分離。
場景B:
沉默中,也有另外一種情形在兩個人之間發(fā)生、進(jìn)行——相愛至極、歡喜至極的伴侶。依然是煙蒂對著煙蒂,隱匿的激情與心聲卻借著傾吐的煙霧奔向?qū)Ψ健K械穆曇舳级嘤,所有的言語都消隱退去,只有這兩只閃爍的煙蒂燦若紅唇,因為幸福而燃燒。有一些事情即將發(fā)生,有一些秘密他(她)們將永生守口如瓶,同謀的感覺使得他(她)們形影相隨,倍加親密;璋抵校瑢Ψ降妮喞蔀橐粋迷人的深淵,瞳孔是這個深淵的入口,彼此探尋的目光無論伸得多么綿長也望不到盡頭。他(她)們只好埋下頭顱,用力地吸食香煙,用力地使之縮短,借此似乎才可以觸摸到那個致命的盡頭。
場景C:
美妙的敵人也會在這里靜靜地相遇,偽飾的熱情懸掛在臉孔之上,手指喧嘩著,彼此遞上刀刃一般雪白的香煙,然后在桌子的對面吐出一股股無聲的寒氣。此刻,唯有煙霧是最好的屏障,正好遮掩假笑里邊的毒光。在這里,依然是煙蒂對著煙蒂,緘默中捻滅又燃起。世上,沒有比仇恨更深刻的激情,沒有比敵意更忘我的動力。為何竟忘記它的益處——由于對面的那一只煙蒂,你的骨頭才如此之硬,你的才富才如此豐盈,你的生命才如此蓬勃!感謝你的敵人吧,是他(她)的力量從反面支撐了你。由于他(她)的存在,才使你內(nèi)在的力量得以延續(xù)。
……
“兩個煙蒂”,多么微妙的酒吧名字。
我們幾個人,一邊在香榭麗舍大道結(jié)伴慢走,一邊各自在心里勾畫著自己的假想。(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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