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海邊靠岸——威尼斯及彩色島游記
在兩天之內(nèi)，我們幾乎乘坐了所有的日常公共交通工具——飛機(jī)、火車和輪船，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萬里之外日夜兼程，把自己的影子投向了天空、平原和海洋。最后，從羅馬出發(fā)的火車帶著意大利人的悠閑散漫一路停停走走，終于把我們晃悠到了早已在夢中多次造訪的威尼斯。
帶著一絲因為火車速度極慢還晚點的疲勞與不快，我和朋友收拾收拾心情走出威尼斯火車站。沒想到美景撲面而來，立刻將我們的心情切換到激動舒暢模式。
無需下車后循著地圖步行一番，無需向當(dāng)?shù)厝藛柭穼ふ?，只要一走出火車站，威尼斯的畫卷就已?jīng)完完全全地鋪展在你的眼前。大運河的碧波將藍(lán)天浸染，綿密柔和的波紋浣洗著緩緩流過的白云。河上船只往來繁忙，細(xì)細(xì)長長的貢多拉(Gondola)唱著古老悠長的威尼斯船歌輕輕滑過，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船舶在浪花的夾道歡迎中飛馳而過。橋就是威尼斯的路，優(yōu)美的弧度給一條又一條藍(lán)色綢帶打上精致的結(jié)。兩岸教堂莊嚴(yán)，鐘樓高聳，民居娟秀，而這一切精美的建筑都淪為配角，它們只是這幅圖畫的背景，用它們的多彩、明麗、高低有致捧出牢牢占據(jù)畫面中央的水城元素。
我和朋友確定了一個方向后就滿心歡喜地向前走去。在威尼斯沒有公交車和出租車，只有公交船和貢多拉，如果你見到大大的“railway”字樣，那正是賣船票的地方；在威尼斯沒有手握地圖細(xì)細(xì)搜尋的游人，只有舉著相機(jī)心甘情愿迷失的人群。離開大運河深入小巷，三步遇水五步逢橋，錯綜的河道讓再強(qiáng)大的方向感都無能為力。我們走過長長窄窄的小巷，發(fā)現(xiàn)盡頭只有河水，于是開心地?zé)o功而返；永遠(yuǎn)也猜不準(zhǔn)，眼前這座橋會把我們帶向一條路、一片水還是一扇門。
威尼斯除了因水出名，還因威尼斯面具節(jié)和電影節(jié)而聞名世界。一年一度的電影節(jié)舉辦地是威尼斯主島西南方狹長的麗都島(Lido)，每年九月，來自全世界的電影明星會為這座小島披上熠熠星光。十一月前來的我們自然沒能一睹電影明星的風(fēng)采，不過面具節(jié)倒是處處有跡可循。一家家制作售賣面具的小店如珍珠般滾落深巷，只有走到店門口才看見大塊的玻璃櫥窗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精美絕倫、溢彩流光的面具，讓人不禁想象古代威尼斯的人們面戴包塔(Bauta，據(jù)說是古代威尼斯人最常用的面具)身披斗篷穿梭在橋頭巷尾的場景。面具給恬靜柔和的威尼斯增加了稍許金色的詭魅氣息，如同純潔溫柔的少女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一絲性感與狡黠。
走了一個下午，我們在日暮時分鉆出了小巷，來到了威尼斯主島的南部港口。
威尼斯的水始終是女性化的，在街頭巷尾她心有千結(jié)、細(xì)膩婀娜；即使在岸邊面朝地中海的落日，她依舊不是波瀾壯闊、雄渾壯麗的，她是不甘居于深閨的大家閨秀，無邊的海域是她胸中的氣度，搖蕩的碧波是她靜美的面容。當(dāng)我站在港口，身后的威尼斯金宮和白色嘆息橋交相輝映，眼前的海上黃昏暮色朦朧，身旁兩側(cè)貢多拉一字排開，頭頂有一盞盞港口掛燈初上光華。
不知是因為水汽氤氳還是天空多云，我并不能看見夕陽，只有遠(yuǎn)空的淡淡晚霞和天地之間微妙的光影變化將暮色勾勒。我想我開始理解印象畫派，眼前的日落讓我看懂了莫奈的《日出印象》。在迷蒙的暮色里，我清楚地看見夕陽，我看見它在一點一點墜落，海鳥翱翔的翅膀想要托住它，遠(yuǎn)處小島上高高的燈塔想要撐住它，貢多拉翹起的船尖想要勾住它；然而它還是一點一點墜落，觸碰到海面，融化在水中，直至湮沒……
就這樣，威尼斯的夜晚降臨了。
冬天是威尼斯的旅行淡季，雖然冷風(fēng)清冽，但是更顯河水澄澈；夏季的擁擠人潮褪去，白天的船只人聲沉寂，威尼斯的夜晚只有少數(shù)店鋪還睜著睡意朦朧的眼睛。小巷細(xì)長，夜色幽深，微弱的燈光靜靜倒映安寧的水面，讓人想和整座城市一起睡去。夜晚擁被而眠，偶爾還能聽見槳櫓的聲音，不知是哪個勤勞的船夫正一前一后地推開月光下的銀色碧波，悄無聲息地將自己的影子擺渡。對于在水鄉(xiāng)長大的孩子來說，船槳劃開水面的聲響仿佛是來自童年的回聲，在異國他鄉(xiāng)找回記憶深處的聲音，讓我感受到一種莫名的甜蜜的憂傷。夜色既深，貢多拉在窗下吱吱呀呀而過，我的夢就變成了一道彎彎的橋洞。晚安，威尼斯。
第二天我們早早起床，再次來到南部港口看日出，在海邊的冷風(fēng)中，整個港口只有三五個人。
雖然仍舊是霧氣迷蒙看不清太陽，但是清晨的威尼斯有一種打動人心的纖弱之美，像是初生的花瓣上靜待朝陽的晨露，又如同美人的睫毛上幾欲滴落的淚珠。待到黎明幻化成一個亮堂堂的早上，我們出發(fā)向北部港口走去，前往附近的一個小島布拉諾(Burano)。
乘上公交船，我們向身后的主島說再見。不一會兒，主島就成為了遙遠(yuǎn)海面上模糊的剪影。如果我是一個在大海上航行許久的水手，見到遠(yuǎn)方美麗的城市模樣，我一定會以為這一切只是海市蜃樓。海面愈發(fā)開闊，一捆捆粗壯的木頭露出海面，排成兩行，分明描畫出一條海上公路。大大的白色海鷗收攏翅膀，挺起胸膛，神色驕矜地站在木樁頂尖，用炯炯的目光視察著自己的領(lǐng)地。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些身材小巧玲瓏的水鳥，它們絲毫不挪動自己的身體，任由自己漂在海上，隨著船只掀起的浪花上浮下沉，一度叫人懷疑是真鳥還是玩具；忽然之間仿佛發(fā)現(xiàn)船上的人都向自己投來好奇的目光，便羞澀至極忽的一下一頭扎進(jìn)海中。收回目光，只見船下翻滾的浪花是如此潔白晶瑩，以至于在長時間的注視之后我將它們看成了摔碎飛濺的白玉。
在海上航行了約摸四十分鐘以后，我們抵達(dá)了布拉諾，這座小島還有一個別名：彩色島。
走上海島我們便立刻感受到這個別名是多么貼切。兩岸五彩繽紛的房子如同玩具模型一般鮮艷可愛，將屬于自己的色塊倒映進(jìn)中間平靜的河面；自家的小船就躺在房門口，不時輕微地晃動一下，把天空和海洋當(dāng)作襁褓，它們便成了睡夢中的嬰孩。
布拉諾是一個用一小時就可以走遍的小島，冬日的清晨，為數(shù)不多的當(dāng)?shù)厝松形赐獬觯慰鸵彩侨擞傲攘?，?dāng)我走在幾乎空無一人的石路上，總覺得自己是闖入了某個布景臺或是攝影棚。我甚至開始擔(dān)心，如果我敲敲房門，是否會發(fā)現(xiàn)這些明麗的房屋只是幕布上的畫作？走了不久，我就來到了小島的一側(cè)盡頭。沒有任何過渡，彩色的房屋隊列戛然而止，安靜的河水跌入海洋，從玲瓏小島到這世間最為廣袤的大海和天空，一切都是不動聲色；而我，默默站在距離海水只有一步之遙的小島邊界上，卻在這溫柔宏大的風(fēng)景面前感受到一種撼動人心的沖擊。
太陽越升越高，水果攤擺出來了，漁船載著穿皮圍裙的老爺爺和小魚們回來了，濕漉漉的衣服爬上了窗前的繩子，明信片和大面包一起掛出了小店的墻。布拉諾從一個不真實的童話世界變成了一個暖融融的人間。
最可愛的是島上的貓咪，它們無一例外有著肉嘟嘟的臉蛋和胖乎乎的身體，在船上瞇起細(xì)長的眼睛曬曬太陽，在墻角把自己蜷成一個軟軟的肉團(tuán)打個瞌睡，或是蹲坐在窗臺上的花旁發(fā)一個有香味的呆。它們絲毫不懼怕人類，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們身旁，卻發(fā)現(xiàn)這份謹(jǐn)慎完全是多余，你可以在它們面前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舉起相機(jī)，也可以一人一貓對視幾秒，問聲早安。
不知是不是時間會在這里放慢腳步，以至于人們的生活太過悠閑，每家每戶的房子除了有一身亮麗的色彩，還一定會有一扇扇精致動人的門窗。
在布拉諾，時間不再隨著流水逝去，而是隨著門邊窗臺廊檐的盆栽里的葉脈緩緩生長。在波瀾不驚的日子里，當(dāng)?shù)厝税褜ι畹臒崆闈补嗟矫恳唤z美的細(xì)節(jié)中去。
徜徉在散文詩般的小巷里，我不禁開始想象美麗門窗背后的當(dāng)?shù)厝松?。起初是滿懷羨慕，但隨后我也明白這樣的生活對于年輕火熱的心來說實在是如同白開水般過于平淡。這也難怪當(dāng)?shù)亻L期居住的大多數(shù)是老年人。一旦年輕的生命揚帆駛?cè)脒h(yuǎn)處的海洋，他便難以輕易回歸。他會看見，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有小島上純凈鮮艷的色彩之外，還會有一千一萬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灰色，一個由應(yīng)接不暇的新鮮和層出不窮的誘惑組成的世界會將他的航船越推越遠(yuǎn)。而布拉諾，這個仿佛遠(yuǎn)在塵囂之外的小島，是一個只適合出生和死亡的地方。
兩天的邂逅，踏足了威尼斯一大一小兩座島嶼，也踏足了重重疊疊的夢境。近幾月在歐洲大大小小的國家穿梭，感受過雄偉壯麗，體會過興奮激動，也難逃旅途疲憊。直到來到威尼斯，心中的火焰從灼烈變成溫?zé)?，一切只想慢下來。時光都在這里靠岸了啊，威尼斯，我只想在你懷里憩息片刻。(摘自BBC英倫網(wǎ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