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島爆炸事件：25名中國游客的黑色10分鐘(3)

　　進病房時，她笑盈盈地逗父母開心，哄他們吃飯吃藥。出了病房，她要照顧女兒，哄女兒吃飯睡覺。每一次父母情況出現(xiàn)波動，她的情緒都幾近崩潰。

　　甘莉霞的丈夫胡華福事發(fā)后飛到泰國，把眼淚抹干了才去見妻子。前三天，他沒睡覺，靠抽煙和喝紅牛撐著，后來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泰國旅行社給他安排了賓館，有時凌晨三點他就跑到醫(yī)院，ICU的病房晚上進不去，他就到病房外待一會兒再回賓館。

　　妻子住院第三天發(fā)高燒，次日早上做手術時也高溫不下。手術持續(xù)一個多小時，術后幾個小時后妻子才醒來。醒來后的甘莉霞告訴丈夫，手術后醫(yī)生一直在拍她的臉，拍了好久她才清醒。

　　“她說那個時候感覺到自己快死了，如果真有什么的話，叫我好好的?！焙A福幾乎哽咽著告訴澎湃新聞，“我當時腦子里面就一個想法，你出事了，我也陪你一起?！闭煞蜻@么說，妻子聽到就哭了。

　　胡華福晚上回賓館怕自己睡熟，把手機調(diào)到最大聲放在耳邊。有一天晚上手機突然響了，醫(yī)院打來電話說甘莉霞呼吸困難，他光著腳跑到了醫(yī)院。

　　跑過去時，妻子的狀況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護士說可能是用藥作用，是正常反應。那天晚上，妻子一定要丈夫陪在身邊，護士堅持說不可以，只同意他在ICU病房里多待了20幾分鐘。

　　病房外，胡華福告訴記者自己混沌到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一進到病房，他就會和妻子聊些開心事，把醫(yī)生講的病情全部過濾一遍，只講積極的。

　　他和妻子暢想未來，等她治好了，兩人就生寶寶。他哄妻子吃飯，勸她只有補充營養(yǎng)，積極配合治療，腿上才能不留疤。

　　他和其他重病傷員的家屬一樣，希望確保病人病情穩(wěn)定達到轉院條件后，回國治療。

　　【五】

　　坐在醫(yī)院對面便利店的臺階上，胡華福一根接一根抽煙，他覺得妻子來泰國旅游遇到這樣的事，“就像中了五百萬一樣。真的，中五百萬的幾率都沒有這么大。”

　　媒體此前報道過多起泰國快艇事故：2016年5月26日，一艘快艇在駛往蘇梅島海域途中因遭遇大浪傾覆，至少造成3名游客遇難；同年6月，兩艘搭載中國游客的快艇在從普吉島駛往附近皮皮島的途中相撞，造成2名中國游客遇難，34名游客受傷。

　　這次事故發(fā)生后，幾位曾經(jīng)赴泰國旅游的游客也向澎湃新聞講述了他們親歷和眼見的“快艇驚魂”：設備老舊漏油、暴風雨中航行、不穿救生衣、螺旋槳事故……(詳見報道《口述｜在泰國旅游，我親歷的“快艇驚魂”》)

　　醫(yī)院里的當事游客看到文章后，驚嘆他們遭遇的相似性。其中一位游客得知朋友要去巴厘島旅游，打電話花了將近半個小時苦勸：“別他媽的來東南亞了，趕緊坐地鐵回家?！?/p>

　　事故發(fā)生后的第三天，1月16日，泰國旅游和體育部公布，2017年赴泰中國游客量超過980萬人次，較2016年同期增長11.97%，為泰國帶來超過5200億泰銖(約合1047億元人民幣)的收入，不管人數(shù)還是創(chuàng)收金額均為外國游客中最高。

　　1月17日，澎湃新聞記者走訪當事碼頭，出事快艇所屬的船務公司“Thai Morning Sun Tour” 公司員工介紹，事故發(fā)生后他們的生意沒有受到影響，每天都有旅行團，中國旅行團占比百分之百。

　　“Thai Morning Sun Tour”公司工作人員向澎湃新聞記者出示了公司及當事船員的合法資質(zhì)憑證，介紹船長是很有經(jīng)驗的船長，此前在芭提雅的公司當船長，剛到他們這里七八個月。

　　該工作人員稱事故原因可能是發(fā)動機的問題，“一般不會出問題，可能1%吧。開了好多年了，不會那么經(jīng)常出問題的?！?/p>

　　據(jù)泰國《國家報》15日報道，泰國皇家警署副發(fā)言人吉薩那(Krissana)當天在新聞發(fā)布會上說，28歲的快艇船長Kriengkrai Boonsri是調(diào)查重點，他和另一名船員因“魯莽行事造成傷害”受到指控。

　　針對事故原因，“Thai Morning Sun Tour”上述公司工作人員稱，那個發(fā)動機可能是溫度太高了，船長打開是為了讓溫度下降，這不是沒經(jīng)驗，這是有經(jīng)驗。

　　而普吉泰中旅游協(xié)會會長鄭偉向澎湃新聞分析，根據(jù)他十八年的經(jīng)驗以及在場泰國導游向他描述的情況，他判斷事故是由船長的魯莽操作造成，船長對自己的經(jīng)驗過于自信了。

　　他認為事故原因主要有兩點。第一，油箱可能存在沒有加滿油的可能，因為單從表面很難判斷船底部油箱是否有漏油，所以他們第一次停船，打開油箱去判斷剩余的油量。

　　第二，船長在打開船上發(fā)動機艙前并沒有熄火，鄭偉判斷船長是要防止海上顛簸。這導致發(fā)動機內(nèi)氣化了的汽油接觸空氣瞬間爆燃，從而導致整個船都被波及。

　　當?shù)貙в伟⒎甯嬖V澎湃新聞，船長是他的朋友，是很負責任的人，很有經(jīng)驗。通常，在泰國快艇上，三個船員固定一條船，所以船員對船的情況應該非常了解，不會有沒加滿油的情況。

　　他認為第一次停船的原因是發(fā)動機油箱破裂漏油。爆炸前船長第二次去檢查發(fā)動機時，應該是熄火把發(fā)動機關閉的，是不懂操作的其他船員在前面重新啟動了發(fā)動機，引起擦火。

　　針對導游阿峰稱是其他船員在前面啟動發(fā)動機引起爆炸的說法，曾從事海上輪機維修的專業(yè)人士姜輝為澎湃新聞具體分析：如果發(fā)動機是電啟動，啟動過程中可能產(chǎn)生火花。這時如果發(fā)動機機體或者油箱漏油，由于汽油的揮發(fā)性很強，發(fā)動機艙里會有大量的氣化汽油，遇到明火的瞬間就會爆炸。

　　姜輝告訴澎湃新聞，發(fā)動機機體或者發(fā)動機油箱漏油的原因可能是，設備老化或者保養(yǎng)不夠到位。類似的情況下，船長絕不應該直接打開發(fā)動機艙的上端密封蓋。

　　他介紹合理的應急方法是，先熄火關掉發(fā)動機。然后通過無線電或對講機申請海上救援，轉移游客或找其他船只把船拖走。等發(fā)動機溫度降下來，讓專業(yè)維修人員檢修。

　　關于無線電等求救設備，普吉島中國籍志愿旅游警察陳聰介紹稱，在沒有損壞的前提下，這種設備在每個船上都有，包括快艇上也是有的。

　　涉事船只是否配備有相關設備還不確定，據(jù)幾位當事游客回憶，發(fā)生爆炸后，船長求救的方式是朝著其他幾個船的方向大喊。周圍雖然也有船只，但有一定距離，喊聲聽不見，冒煙后周圍船才開過來。

　　此外，泰國媒體披露稱，該快艇出發(fā)的碼頭是一個小型的私人碼頭，其運營執(zhí)照仍在審批中(目前使用的是另外一個碼頭的運營執(zhí)照)，未受到海事處的監(jiān)管。當?shù)卣姓J，對傷者的營救過程還存在諸多問題，如何使海上救援更具組織性和高效率值得探討。

　　【六】

　　“Thai Morning Sun Tour” 公司在事故發(fā)生后正常帶團出海，澎湃新聞記者在碼頭碰巧遇到搭乘快艇從皮皮島游玩歸來的中國游客，他們都是來自Apple Tour公司的旅行團，該公司正是此次事故當事地接社。

　　該地接社導游管理部王姓總監(jiān)介紹，他們和出事船務公司合作已經(jīng)一年了，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該公司在事故發(fā)生后和出事船務公司繼續(xù)合作，Apple Tour公司導游阿江介紹，公司當月接了三四十個團，2000多名客人都來自中國。

　　事故發(fā)生后，當事的游客們開始懷疑阿琪是否有導游資質(zhì)。澎湃新聞詢問該地接社此次事故當事導游阿才、阿琪的信息，上述王姓總監(jiān)稱出事后和阿才失去了聯(lián)系，并表示導游阿琪不是公司的導游，有可能是阿才的朋友，參與了接待工作。

　　此次和泰國地接社Apple Tour公司直接合作的是中國上海泰申國際旅行社(以下簡稱泰申)，該旅行社總經(jīng)理郭雪峰告訴澎湃新聞，Apple Tour公司是普吉島當?shù)赜幸欢ㄖ取⒈容^大的旅行社，不是小作坊。

　　事故還涉及另一家中國旅行社百事通，郭雪峰介紹，泰申是直接和百事通簽署合同的。百事通向泰申采購資源，再跟游客們簽訂合同。

　　幾位受傷游客對澎湃新聞表示，他們沒有見過合同，也沒有簽過名。

　　游客們都是南京碧桂園公司的員工和家屬。碧桂園公司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稱，此行并非由公司組織，是員工利用年假自發(fā)組織家屬和同事的旅游行為。

　　關于保險，泰申總經(jīng)理郭雪峰介紹，組團社給游客買了意外險，旅行社有責任險，作為合同發(fā)生方，百事通可以啟用(責任險)，如果額度不足，泰申可以啟用責任險。泰國地接社也(為游客)購買了意外險，船務公司也有意外險。

　　澎湃新聞采訪船務公司員工時，她提到游客上船前要簽字填保險資料，60歲以上的客人沒有保險，不建議上船。吳蓮的父母年齡均超過60歲，她回憶當時問導游阿琪，阿琪說沒關系，讓她替父母簽了字。

　　經(jīng)歷重創(chuàng)后，比起追責、索賠，重傷團員們的家屬只希望親人盡快得到治療。輕傷的團員們急迫地想回國。團員們告訴澎湃新聞，很多人都有心理陰影，晚上睡不著覺，或者突然驚醒，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在海上漂的場景。

　　艾勇感到后怕，如果他帶著孩子一直坐在船尾的話，后果不堪設想。事后女兒身上只有一點擦傷，但有時凌晨四五點會驚醒。

　　事故發(fā)生后，游客們需要乘船從皮皮島返回普吉島，四歲的小女孩不愿意再坐船。她給身邊人模仿船爆炸時的聲音——“砰”。

　　1月16日晚，吳紅和十幾個輕傷員回國，收拾行李時，她把泳衣扔了，“看到后心里陰影太大了。我把能扔的都扔了。”艾勇說自己硬著頭皮坐飛機。

　　1月20日，澎湃新聞記者計劃搭乘快艇重走事發(fā)路線，由于涉事碼頭只接受旅行團和單人包船，記者只能在其他碼頭臨時和散客拼團，但游覽路線基本相同。

　　上船前，一位導游提醒游客們坐在船尾比較安全，不能抽煙，并告知船上沒有醫(yī)療救護工具。

　　上船后，另一位導游告訴游客可以去船頭抽煙。幾個船員也在各個景點休息的間隙，拿著裝水的一次性透明塑料杯去船頭抽煙。有游客提出是否有危險，導游回答船頭離船尾很遠，沒有關系，他們每次都抽。

　　乘船期間，導游給游客發(fā)放了救生衣，導游自己和船員們?nèi)虥]有穿救生衣。

　　在出事的海域附近，快艇飛馳在碧綠清澈的印度洋上，游客們興奮地給家人們發(fā)去視頻。他們?nèi)ヌ焯脼秤斡?，上船后身上很濕，沒有馬上穿上救生衣，導游也沒有提醒大家穿上。甚至跟游客們說沒關系。

　　畢竟，再過十幾分鐘就要到終點——小皮皮島了。畢竟，誰也不會預想快艇會爆炸。就像事故當天那樣。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澎湃新聞記者 于亞妮 于瀟清 實習生 劉成碩 鄭江洛 沈馨妍 王倩）